这个暑期档的电影还没看全,但很高兴看到至少有两部批判权力滥用的电影,一部是《长安的荔枝》,另一部便是《戏台》。今天,就来好好聊聊《戏台》这部佳作。


推荐大家去看《戏台》,主要有两个原因。其一,这部电影讲述的是艺术自由在面对威权时的勇敢抗争,从朴素的道义角度出发,我们理应支持这样的电影。其二,它几乎是陈佩斯穷其一生探寻喜剧本质的集大成之作,于很多人而言,童年时就熟知陈佩斯的作品,这部电影有着深厚的感情分。
电影中,姜武饰演的军阀洪大帅,是手握枪杆子的威权化身。但他并非一个简单脸谱化的暴君,他是个能随手开枪杀人的屠夫,却也会被戏中情节感动得嚎啕大哭。这种残暴与多愁善感的矛盾结合,让他手中的权力显得更加恐怖。他的权威并非建立在任何理念或智识之上,而是源于纯粹的、不可预测的、毫无文化的原始冲动。
他下令篡改经典京剧《霸王别姬》的结局,强求项羽东山再起而非乌江自刎。这一行为堪称多重意义上的暴政。他不仅直接侵犯了艺术作品的完整性,妄图用一种虚假的盲目乐观取代悲剧所带来的精神净化,更是企图通过控制历史解释权,来构建一种符合他个人宣传目的的廉价赞歌。
这种改戏行为背后,隐藏着几层逻辑。首先,权力试图控制艺术的呈现,扭曲其功能,使其沦为论述政治合法性的工具。更深层来讲,这种改戏要求的本质是 “去悲剧化”。因为威权主义在精神内核上是反悲剧的,它无法容忍任何 “高贵的失败”,只接受绝对胜利和自我辩护的叙事。而悲剧的力量,恰恰在于通过描绘伟大人物的陨落,引发观众的精神净化与道德思考。项羽的千古悲壮,就在于他选择以死全节,而非苟且偷生,他 “无颜见江东父老” 而引颈自刎的抉择,是中华文化中英雄主义的基本母题,是对 “成王败寇” 逻辑的否定。洪大帅的个人发迹史则完全相反,是纯粹的功利主义(“我没死!我过河了,还成事了!”),他无法理解,也无法容忍一种比他的成功更具道德高度的失败叙事。所以,他强行 “去悲剧化”,就是要让更高贵的精神世界,屈从于他那套简单粗暴的强权世界观。这也揭示了一个深层规律:建立在暴力之上的统治,天然对伟大艺术所蕴含的复杂性与道德模糊性怀有敌意,它更偏爱宣传品式的确定性。因此,剧中人对改戏的抗拒,实质上是在捍卫悲剧精神,以及唯有悲剧才能承载的复杂人性真理。
剧作家毓钺选择《霸王别姬》作为戏中戏,用意深远。《霸王别姬》的核心精神,正是人在穷途末路时对人格完整的坚守。陈凯歌的电影《霸王别姬》同样借用了戏中戏的这层内涵。影片开篇的战争场面,以及戏院内外始终存在的持枪士兵,构建出一种强制与胁迫的视觉和氛围语言,仿佛在明确宣告,戏台并非艺术的净土和避难所,而是一片被占领的领土。
面对强权,《戏台》展现了一幅细腻而真实的人性光谱。孤傲的男旦凤小桐,对艺术被糟蹋表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愤怒,他代表了有气节但无力的知识分子形象。侯喜亭与吴经理最初的策略是百般迎合、万般妥协,只求能熬过这一晚,这是大多数普通人在重压下的实用主义选择。侯班主这个全剧的灵魂人物,很像是老舍《茶馆》中王利发这一经典形象的当代回响,起初他是被生存哲学支配的妥协者,行动准则就是活命而已。而大嗓儿那场荒腔走板的演出,完美体现了 “亵渎” 这一狂欢化核心原则,即高雅与低俗的融合。他是个 “圣愚”,以天真与无知,意外行使了一场充满解构意味的抵抗,他 “不地道” 的艺术,恰好满足了 “不地道” 的权威,用纯粹的无意识荒诞揭示了权力的虚妄。
剧终时,出现了两种最决绝的抗争形式。一是侯喜亭在毁灭边缘,听到金啸天原汁原味的唱腔响起时,仿佛顿悟,突然超越了生死顾虑,确认了艺术本身的内在价值。二是金啸天的行动,无论他私德如何,终究堪称一位真正的艺术家。在炮火纷飞、戏台行将崩塌之际,他依然完整、无误地演出了未经篡改的《霸王别姬》。这一行为仿佛在宣告,即便肉身灰飞烟灭,真正的艺术精神亦将不朽。
这部电影表面说的是一个戏班子的命运,但也清晰地隐喻了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在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中,长期存在的某种历史性焦虑。影片的道德坐标,由一个虽未被提到的人名所定义,即唐代乐师雷海青的传说。相传安史之乱时,雷海青宁死不为叛军奏乐,最终被斩杀。侯喜亭在祖师爷牌位前的祷告,正是与这一精神遗产的直接对话。
从戏剧手法来看,本片剧本是对 “误会喜剧” 的精彩实践,情节由一系列经典误会推动。其中,最核心的误会是洪大帅将包子铺伙计大嗓儿错认为金啸天,这构成了叙事的总引擎,引发了连锁反应,迫使整个戏班围绕这个谎言展开一场荒诞绝伦的圆谎表演。剧中的 “误会” 超越了单纯的喜剧技巧,被赋予了更深邃的结构性隐喻,直指威权权力如何消解乃至摧毁客观真实。在这个被权力笼罩的后台世界里,真相与专业不再是客观存在的标准,而是由当权者的意志所定义和强加的。剧作首先建立了清晰的客观现实:金啸天是名角儿,大嗓儿是票友。但当最高权力者洪大帅进入这个空间后,仅凭一次乡音的偶遇和几句粗浅对话,便钦点大嗓儿为他要看的角儿。钦点并非简单的判断失误,它直接创造了一个全新的、必须被遵守的 “现实”。从此刻起,以侯喜亭和吴经理为首的整个戏班,都必须竭尽全力,扭曲自身,去把这个被强加的谎言扮演成真实,他们必须将一个 “小丑” 加冕为 “国王”。这精准地展示了威权逻辑的核心:权力无需辨认真相,它有能力重新定义真相。军阀的错误认知,因其掌握暴力,便成了所有人的行动纲领。因此,该剧的喜剧结构与悲剧内核实现了天衣无缝的嫁接。
陈佩斯著名的 “喜剧差势理论” 在本剧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。所谓差势理论,是指笑声源于观众感知到的、角色之间或角色与观众之间的地位、信息、认知或期望的落差。在《戏台》中,首先是信息差,观众和侯班主都知道大嗓儿是冒牌货,但洪大帅对此一无所知,这是驱动整个剧情发展的核心引擎。然后是地位差,一个卑微的包子铺伙计被捧为万众瞩目的大角儿。还有期望差,观众期待的是一出经典的悲剧《霸王别姬》,最终看到的却是一场手忙脚乱的滑稽闹剧。陈佩斯并非将此原则用于孤立的笑料,而是以此构建了一个滚雪球式的喜剧乱局,每一次为消解某个 “差势” 而采取的行动,都会催生出一个全新的、更巨大的 “差势”。
电影的结尾令人印象深刻,当真正的艺术家在沦为废墟的舞台上,唱响原汁原味的霸王千古悲声,而台下,代表着新一轮权力的旗帜正在更替。这是一个充满张力与悲壮之美的开放式结局。它承认,艺术无法赢得政治斗争,也无法阻止物理世界的崩塌。但它也坚定地认为,政治权力是短暂的,城头变幻大王旗,而艺术的完整性和尊严,却拥有更深沉、更持久的生命力。在循环往复的暴力与速朽的时代里,捍卫文化记忆的真实与完整,仍然是一种有意义的抗争形式。